本文作者:甘北
早两天文章里提到婆家奶奶,我想该认真写写她老人家。
第一次见到奶奶,是2015年的元旦,她坐在一丛炭火前,用火钳撩拨炭灰。奶奶亲切地叫我坐下。她的广东话里夹杂着客家方言,我听不太懂,只隐约听见她问我冷不冷、吃了没。屋子里还有几位长辈,分别是老梁的叔伯、姑姑们。老梁跟长辈们聊了会天,语言不通,我实在插不上话,只听见一阵又一阵笑声。新媳妇在这种场景中,总是很尴尬的,还是奶奶“解救”了我,她对老梁说:“房间太闷,带她出去玩吧。”有时是送来几个鸡蛋,有时是在门口聊聊天,而更多的时候,我见到她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。像静止一样,从清晨到中午,只要日光不毒,她就一直坐在那儿。时间从她头顶飞过。娴静的,沉默的。光影从明到暗,变幻各种角度。奶奶就那么坐着。没人知道那段时间,奶奶在想些什么。又或许什么都不想,只在等待时间流淌。
跟所有老人一样,奶奶很喜欢她的小重孙,也就是咕咕。每次咕咕回老家,她来坐坐的频率就会极速上升。她抱不动咕咕了,但还可以推着婴儿车,带咕咕出去玩。每天清晨,她都会主动来认领这个活。我们把婴儿车交到她手里时,她眼里会乍现难得一见的光,笑盈盈的,慢悠悠的,推着孩子在乡路上兜上一、两百米。一个还不太会说话,一个已经不太会说话,一老一小就这样“鸡同鸭讲”地,共享一段段珍贵的晨光。有一年除夕,我们在客厅守岁,公婆、奶奶、还有老梁的二伯,四个老人围着咕咕,一声一声地喊他的名字,咕咕应一声,老人们笑一声,咕咕再耍一下宝,老人们笑得更大声。那一摊静谧的时光,突然活色生香、春光旖旎起来。我这才懂得什么叫“生命的传承”。那是老人身上为数不多的,可以瞧见“生命力”的时刻,有情绪起伏,有恋恋不舍。
不久,就是奶奶的九十岁大寿。那是又一个有“生命力”的时刻。五湖四海的晚辈全回来了,不图隆重,但图热闹,在村口的小酒家里,热热闹闹地摆了七、八桌。密密麻麻一屋子,全是奶奶的子孙,四世同堂。奶奶穿着一件崭新的暗红色外套,站在门口迎宾。那种开心是发自内心的。多么了不起啊,就像一棵树,从一颗种子形成参天之势,枝繁叶茂地招展着。那人声鼎沸,全是源于她。我抓着咕咕的手跟奶奶说再见,奶奶不舍得走,一遍遍问我,下一次什么时候回,什么时候回……我突然就鼻酸了。一、两个月,对于我们而言,不过弹指一挥。对奶奶而言,却是生命中仅剩无几的最后一程。她要用挤、用抢、用偷,才能跟老天争来这些光阴。果然,不多久,奶奶就进入了弥留。我和老梁是在去厦门度假的路上,接到老家的电话的,据公婆说,奶奶已经昏迷了好几天,恐怕快不行了。我们的车已然开上高速,又立即转头去见老人最后一面。老梁的叔伯、姑姑们,在房间里生了一盆火,围坐在昏迷的奶奶身旁。老家的红砖房,清清冷冷的,只有几张简朴的家具,一望无遗。就连灰尘都那么冷清,因为没有乱糟糟的杂物,它们便找不到藏身之处,只能在光的罅隙中胡乱漂浮。我敢保证,任何一个人走进那房子里,都会心生一种生命的荒芜感。一个老人昏睡在床上,床边是热烘烘的炭火,还有满屋子的后辈。没有人哭喊,没有人落泪,大家一边拨弄炭火,一边聊着奶奶的往事。大家说奶奶的记性好,这么大年纪了,还能记住每一个重孙的生日。村里的狗什么时候产崽,鸡什么时候下蛋,她记得清清楚楚。村里有个孤儿没了爹妈,谁都说不清他的生日,只有奶奶知道。大家说一阵,又笑一阵。到了下午,奶奶又恢复了一点知觉,能听见人说话了。叔伯们便把我和老梁叫过去,让我们喊一喊奶奶。奶奶还能想得起。我听见她小声地说:“哦,燕妮啊。”随后她又问:“阿俊呢,阿俊回来了么?”(阿俊是老梁的哥哥)我想,她一定在等,撑着一口气,等她的后人们,一个个来道别。屋子里又开始聊天,说奶奶白天吃了什么,醒来了几次。有一个半高的小孩闯了进来,不知道是哪家的孙儿,大家就问孩子,读几年级了,成绩怎么样,爸妈回来了吗,冷不冷。一切都那么平静,平静地就像许许多多个往昔,那从奶奶头顶流淌而过的光和影。
我们去送奶奶最后一程。广东人实在,没什么隆重的丧仪。遗体就摆放在老屋的中央,用一张席子盖着。子子孙孙们站了一屋子,轮流上前去鞠躬祭拜。这时才有哭声大作,生者对往生者的全部情感,便在此时浓缩释放。她一生所受过的苦、施过的恩、惠过的情,都在这刻集中回放,轰击着亲人们的记忆,化作一声声抽泣和哀嚎。我把咕咕牵上前去祭拜,咕咕有点害怕,缩脖缩脑的,小声地问我:“妈妈,那是什么呀?”随后,我们便一同送棺柩上山。蜿蜿蜒蜒的,不太好走,咕咕又开始在问:“阿太呢,阿太在哪啊,不是送阿太吗?怎么没见到阿太?”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咕咕解释,便用了那个最最烂俗的句子:“阿太变成星星飞上天了,你以后看到星星,就要想起阿太,好不好?”一切就这样结束了。奶奶终于在子孙的簇拥下,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。没有预想中的撕心裂肺,九十一岁了,或许,她的子孙们都早在很久很久以前,就做好了这一天终将到来的准备。下山的路不太好走,气氛也闷闷的,人们想找点话来讲,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咕咕在山脚摔了一跤,手掌蹭在石头上破了皮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这一下竟意外地热闹了,几个长辈过来哄孩子:“咕咕不哭,咕咕不哭……”太阳越升越高,谁又能料到,广东的十二月份,竟会变得如此炎热。
这世上的岁月啊,总是如此无情,从不为任何人驻足,更不对任何人网开一面。听说早几天的日本大地震,不过是十年前福岛大地震的余震,地球的一次喘息,便能延绵数十年。一个人的百年,在这几十万年的地球上,又算得了什么呢?她也曾青春动人,她也有炙热梦想,她哺育过许多儿女,她养过数不清的鸡、鸭,种过一茬又一茬的菜。她嫁人,她生子,她的孩子们长大了,她的丈夫先一步离去。她一个人坐在老屋前,一点一滴回想着拼凑着过往,那些洒过的眼泪动过的心,爱过的人和逝去的人,鸡啊鸭啊白菜啊辣椒啊,那些早已斑驳的称之为回忆的东西。咕咕指着夜空问道:“妈妈,你不是说阿太变成星星了吗?哪一颗是她啊?”我的孩子他还小,小到既不懂生死,又不懂离别。他不懂这世上的许多东西,是永远无法重来,譬如昨日,譬如逝者。但没关系,他终究会懂,在一次又一次的离别中,在一次又一次的逝去时。今日荐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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